浊世丹青―― 記DC 2011公演《きらら浮世絵》

先释题,这是DC今年的公演,也算是20周年纪念演出的第一弹。两个小时左右的时代剧,江户时代,十八世纪,关于画师,浮世绘,小说家,书屋,和那么一群人。


包括首演,连着看了两日,然后忽然就有兴趣去查了查当时,中国是什么情况。原来是乾隆年间,于是脑海中有了这样的概念,最后一个盛世,四库全书,艺术上来讲,相仿佛的也许是扬州八怪,不得不提的还有红楼梦,这个时代有着辉煌的艺术文化,也有文字狱。


转向这部戏,此时的日本约相仿佛,也有封建的幕府统治,也有处罚了作者和书商的宽政改革,有浮世绘,有话本小说,有市井,有游廓,有青楼红粉,有落拓画师,有商人,有显贵。世情做作,造化捉弄,红尘翻滚,人生跌宕。全在一部戏里,嬉笑怒骂的演将出来。


忽然想起,就是今年,上野的美术馆里举办了一次浮世绘的展览,名叫写乐,大约是展出的主要是东洲斋写乐的作品,当然也包括了少量他人作品。参观的客人出乎意料的多,而吸引我的,自然是那一幅幅算是世界也知名的作品,那样子夸张的脸孔,五官都只为了显露出喜怒哀乐来,画得极致大胆,挥洒写意。记得参观的时候,按照剧目分了大类,是了,许多画的主题是歌舞伎舞台上演出的一折折故事,照我看来,故事,或者是戏名,都颇有些元杂剧的风格,演的也无非或杀伐或香艳的各种故事。写乐的画,常常是撷取了那些故事中人的一个亮相,最精彩的一个定格,喜怒都形于面,加上夸张艳饰的化妆,仿佛靠一张脸就讲了故事。比如最有名的那两幅人像,便是来自《仇讨》里头的一次剑拔弩张的相遇。当然作品风格也是不断演变的,比如有了全身像,比如细细的描绘了背景,等等。


所以当拿着这次演出的场刊,看到那些熟悉了名字的画家都成了剧中的人物之时,有些熟稔又有些陌生,不由得感慨,哪知道那次心血来潮的去看美术展却是应在这里。白云苍狗,变幻无测,然而行动俱有天意。



说回这场戏,我是觉得,很好很好的。却不是因为他表达了什么,而是因为他怎么表达的。故事如果有一个主角的话,那就是出版商的茑屋重三郎,故事的主线,就牵着他的人生的几度浮沉。出身贫贱,从开个小书店,卖卖品花宝鉴之类的书而已,然后发展成一流的出版商,小说和绘画都大卖,再到受了幕府的惩罚,又到凭借写乐东山再起。他在艺术上倒不见得如何有才能,不过一副识人慧眼,并提携新人的热心,和百折不挠的努力,于今也算是青史留名。这部戏也许可以看作是他个人奋斗史,当然历史真相具体如何已无可解,比如剧中有两位人物的死亡都让我感觉有些匪夷所思,但查资料,似乎对他们的死亡都没有定论,或许真是自杀,或许真是失踪,因此也给了剧作者以想象空间,可以编个结局出来吧。具体到茑屋身上,也许历史上这个人物的故事不一定真的如此,不过仅就故事来讲,还是颇有些可观的。整部戏故事曲折,人物众多而大都形象鲜明,岂不就是这出戏的成功了,算算近年来看的几出戏,不得不说,已算上乘。


似乎江户时代的故事总要说说吉原,就比如我们说的十里秦淮,写古装小说时不论是什么故事,能用总要用一下,青楼金粉,香浓脂艳的,就算只摆出来做背景,也好看。于是台上就那么乱花迷人眼的堆出来,洒花的浓烈颜色的衣服,发上亮晶晶的头饰,浓妆艳抹的美人,舞台灯光亮亮的打着,心理上就觉得光彩照人。故事的第一个场景就是这里,有权人物的欢宴,歌舞,酒,热闹,奉承,一台子角角落落都有戏,直教人目不暇给。茑屋出来,还是巴结贵人的小人物,一人向隅,青色布衣,但又没有同样处境中怀才的画师所露出来的桀骜不驯。他带着小人物的卑微和狡黠,和善良,曲意周旋。他偷偷指使小兄弟抬了一口棺木来,汗死,原来那时此处死人是放在一个大圆木桶中的,我先时无知,后来猜到了,不免对着舞台上这个木桶有些寒毛凛凛,笑。茑屋做这样麻烦的事情,只为让一个身不由已的青楼女子可以拜别一下逝去的爱人。然后当时在场的名妓阿篠说,他让她觉得,吉原不是只有痛苦的东西,他让她感觉温暖。


也是在那次,茑屋结识了也是后世有名的画师喜多川,当时还是怀才不遇,带着艺术家的那种不合时宜,还有对艺术的狂热,和对其他的没心没肺。茑屋栽培他,他要画美人,便为他在吉原掷金,他要画舞台,便出钱请他看戏,他要画风景,便替他出旅费。然后他说,他要阿篠。喜欢茑屋的阿篠,因为那一点温暖决定放弃被贵人赎出去的阿篠,算是两下生情却从未指名相会的阿篠。茑屋头一次指名她来见,她兴冲冲的来了,却只听他说,你是我叫来的,他,也是我叫来的。都是我叫来的。便回头走了。


茑屋终于在日本桥开了家大店铺,他出版的小说大卖,绘画极火,正在他事业蒸蒸日上之时,宽政改革要求整肃风纪,于是自己收监赔款,手下的小说家遭罚封笔,还有私交不错的小说家兼画家的恋川也死去了。真是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失意万分的茑屋去寻了已从良的阿篠,没有得到安慰且被冷待。被命运打击而爆发后,凭东洲斋的画作东山再起。最后虽然东洲斋也因画而死,茑屋却已有根基,画坛上也有更多后世著名的人物了。于是剧终,台上花瓣飞舞中,落幕。


就算茑屋是喜爱的关先生出演的,就算这是个人物,但还是忍不住对他这段感情感到不快,男人是做大事业的,儿女情长可以不论,于是利用爱他的女人,这暂且不说,以他的立场我也理解是当然的选择,何况对那女人来说,也算是愿打愿挨。只是后来失意时又跑去寻安慰,我就觉得这一点很渣,笑。所以阿篠也冷笑着说,你以为过来摇摇尾巴,哭个几声,便有人安慰?你以为你如今落魄,便想着这里还有个可怜人,便想来看一眼,心里也平衡么。这几句倒是很好,给那些自大的,有用就要,没用就丢的男人一个耳光,倒让我有些解气的。只是阿篠究竟是爱他的,所以看他走后自己就哭。不过这样的激励的重药倒是好的,就如婴儿离体的那一阵痛,因此激起了他的一腔斗志,和一颗蒙了尘的真心。因此他东山再起后又来探访,带了那些珍藏的画作,说那些真心实意的话,终究美好的成就了两人。不论史实如何,单就故事来说,还是圆满的。


台上的各色人等都蛮有味道。茑屋这个人物的人生起伏,从服装和气度上也都表现了出来。一出场还有些贩夫走卒般的短打扮,形象也是谦卑的,台上关先生总是哈着些腰,手脚都感觉很勤快很利索的,走来走去的奔波。后来成了大老板,就感觉那身长而庄重的衣服很有沉稳气度,人也是站得笔直,颇有些光华内敛的气派。商店开张的那天还是庆祝的礼服,很是雍容华贵的。最后一个场景还是大礼服,越发庄尊,似有大人物的严肃的仪式感。说到外表,江户时代的戏剧,舞台上人物应该都戴那种半月的假发才对,谁料这部戏里,衣服道具之类虽然都做得到位了,发型却都走偏,也不晓得是为了这种荒诞的效果,还是为了节省经费弃用假发,笑。男男女女都是平常的头发,于是看到关先生剃得短短的头发,露出很宽阔的额头在舞台灯光下闪闪亮,或者演喜多川的川岛那稍长而桀骜的头发几乎是乱糟糟的竖在头上。那些漂亮的女孩们,也没有梳那种繁复厚重的发髻,而是普通的或编或盘的,倒是不忘插了那些亮晶晶的漂亮头饰,也很华丽。而有些,估计就是纯为搞笑了,所以爆炸头。同样这种故意荒诞的手法还表现在道具上,比如故意背个粉色的塑料水壶,还要突出的喝一口,虽然喝水的动作连细节都很周到。这种小道具却是中尾先生用的最多,他一会儿带着哨子和小喇叭,一会儿又玩起了肥蔞泡,倒很是切合这个人物嬉笑人世间的感觉。


关先生这次戏份沉重,演来想必十分过瘾,最印象深刻的两句台词,除了上文中出现的那句,都是我叫来的。还有就是低谷时候对欲安慰他的人说,没事的,没事的。两句都属于深沉内敛,并没有舞台上那种声嘶力竭的响亮,而是黯然淡然的,颇有尝尽人生况味的沧桑感。而本剧中的重中之重,要算他在人生打击最重的时候,那一段独白,戏剧冲突中最重的一场爆发也在这里,茑屋品味着身边众人离他而去的凄凉,和上层威压的不甘,和对前途的无力,对鄢暗现实的愤恨,等等情绪,一齐宣泄出来。人物仿佛在鄢夜的旷野中疯跑狂叫,几乎是字字飙泪,声声泣血。这段从效果上讲又火又爆,猜测演完都要虚脱一阵的。我看着,只在心中感叹,所谓演员,就是可以尽情在舞台上发疯的。真的是在舞台上泼墨重彩的发着疯呢,集束的灯光全打在头上,耳边又是推波助澜的音乐,钝钝的响,把那种愤懑嘶吼的情绪推向最高,那样的如同在人生的浊流中冲击,或是升华,或是死亡。我觉得作为演员,可以酣畅淋漓的泼洒演出这么一场,也应该蚸慕,也需要恭喜的,不容易啊。


另一位人物,甚至从感情上说,比主演的人物还要讨人欢喜的,便是那位中尾先生演绎的恋川了,这个人物从戏份上不算主演,但中尾先生本人在哪儿都总有点领衔的气度,人物本身又是那种年纪大些,人生阅历丰富又看得通透的智者,最擅长在剑拔弩张的场面中化解矛盾。冷眼看下来,包括茑屋,还有那些画师,还有那些吉原的女孩子们,都该或多或少的感谢他的提携,关照,如同慈祥的爷爷一般。贵人怒后抽出剑来,是他插科打诨般的调笑一番,于是大家也都得以无事。阿篠受了委屈存了离开的念头,也是他搂在怀里任她哭泣,安慰着并为她安排了安稳的退路。便是这个人物,历史上也疑为自杀的,于是剧中就安排了他受宽政改革的波及,被逼迫着切腹。这人物死得叫我怔忡,还以为是贯穿全剧的灵魂,是他一直用通透睿智悲悯的态度护佑着这一群人呢,谁料故事半程,他便死了么。还没等叹惋多久,便看到他换了身寿衣扮作徘徊不去的鬼魂,驻在阿篠那小屋的佛坛里,如常的和她对话,说些家长里短,人生百味的,实实叫人笑个不停的,就连应该原本是悲伤的气氛,也被他在地上滑来滑去跐溜跐溜的声响,和呵呵笑着的点头摇头,弄得很是欢乐。谢幕的时候中尾先生也笑说,穿着寿衣谢幕还真是第一次,呵呵。


阿篠可以算是女主角,虽然这并不是个爱情故事。青楼女子总是哭笑不由人的,做名妓时候的端着的轻欠的语气,和做回平凡人时的家常温婉,这位姐姐演的真不错。台词也极多,比男人的台词还要多的感觉,这样的话剧,台词本来就是多而且有表现力的,所以比如中尾先生最先的一段就说的极快,让我来不及听的感觉,如果是对话,那更是常常一句紧似一句的,两人严丝合缝的互相逼迫着。女子的语速就更快,本身日语就是语速很快的,一个个发音,如同玻璃弹珠争先恐后的跌下来一般,叮叮咚咚的不绝。而阿篠最富感情的那一大段台词,就是这么飞速的大珠小珠落玉盘般的流泻出来,耳不暇听。又如同音乐般的舒服着的,仿佛这出戏剧是大乐团的交响,男人们那些恢弘的弦乐喷薄之后,她轻巧流珠般的钢琴声响起来动人心弦的乐句。何况还有那么深厚的感情,该哭该笑的情绪,却哭不得也笑不得,词句隐忍着,悲喜之类的大概都藏在台词后面,忍不住了,大概就要和血喷出。这一段表演极其感人的,也最显示实力,并是全剧中唯一让我湿了眼眶的一段。后来的平凡生活就是种洗尽铅华后的素净,云淡风轻的台词都很好,比如着迷般的叙述着要看花,不但是那装饰在花瓶中的,还有长在土里的,扎根的,小小的鲜花。要去看看大海,要把没见过的风景都看看。中尾先生说,婴儿刚来到这个世界上要哭,大概是知道这是个冷酷肮脏的世间,为什么人死去的时候也要哭呢,不是好不容易才摆脱了这个世间么,应该笑才对。阿篠说,所以要把世间风景都看一看,难得的人生,既然活在这世上,就尽量多看看,不再哭了,笑着看。


除了这些台词带来的感动,对另一位人物,就纯粹是演技上的感慨。看了DC几年的公演,对其中一位瘦瘦的大哥很有好感,虽然他瘦的很特型,也经常只演些小人物,通常还是让人哭笑不得的小人物,但就是每次都让人觉得,真好演技。这次他演的也是位书商,与茑屋算是有些竞争关系,只不过茑屋当年贫贱时,他已经有实力了,因此在贵人的宴会上,可以长袖善舞,帮闲逗趣。演员极好,浑身是戏,印象最深的是那几声笑,舞台上的笑真真是要有功力的,譬如我们的戏曲,那拖长了音的哈哈大笑,殊为不易。这话剧中的虽然没有那样夸张,但那种仰天大笑,似乎只有他这里笑得最好,声音脆亮,显示出很能控制。同场比较其他几位的笑,气息太重,而笑声很少,仿佛水上油花,很难感到什么畅快的笑意。所以仰头哈哈大笑,也是需要功力的,也能看出气息和声音的控制,也是表演的一环啊。


这种台上众人的场面也是颇为好看的,比如达官的宴会,三三两两散座了数席,各自是各自的性格和身份,自然各自喝得不同,偏偏一个场景里全都推出来,到处是戏,叫人目不暇给。若眼睛光看了主角,就错过了其他人颇为有趣的表演,专注了左边,难免错过了右边之类。这就感觉和影视不同,影视剧的场面宏大,但导演放在荧幕中的,总有个重点,若要你专注看某人,只怕多用了特写。而这样舞台的戏剧,就仿佛现实中的一个场景,没有人决定你把眼神投注在哪里。谁在说台词的时候,自然容易集中目光,你关注某位演员,也自然会目不转瞬的盯着,若加上有我这样,专为了好玩而左顾右盼的,就更加不晓得要看哪里了,笑。所以只要在台上,就算配角,就算龙套,也是浑身带着戏的,你并不知道,这时候观众的眼睛会不会看着你,因此总是兢兢业业的演出着,就算自己仿佛只是个布景而已。所以我看那些如布景般的红男绿女,没有台词的角色,也都在喝酒说笑,所以才满台的花团锦簇,目不暇给。虽然只是个小剧团在一个简约的剧场里面对不多的观众演出的一场故事,但依然让我觉得很好很好了。


舞台虽然简陋,没有过多的装饰和机关,但有限的布景道具,运用的巧妙了,也显得舞台上生动的很。最有印象的是那几扇镂空的格子,灵动活泼的处理。整齐的排着,就是墙壁。围起来,就是青楼的床帐。矗在正中在人物手中移来移去,就是被心思纠结的男女折磨的那扇门。某段中结合了紧迫的音效,鄢影幢幢的排了逼将过来,果然有恐怖迫人,叫人心慌的效果。开场的一段,众演员跳着舞着,慢动作般的拥上台来,倒是好一幅人生百态的片头剪影。剧中某一段,真是神来之笔,舞台灯光一明一暗的飞速闪烁,于是过场人物的动作,都仿佛动画版的效果,一帧一帧的,虽连贯而不流畅,十分特别的视觉感受。


最美丽的场景莫过于最后,天上忽然飘下一片片粉色的樱花花瓣来,所以就算是有些沉重的故事,那一刻,也让人觉得美好,心里柔软起来。花瓣飘摇如吹雪,真是让人目眩神迷的美丽啊。让人想着这样浑浊的浮世红尘,这样专被造化捉弄的男女,这样身不由己的世间,却还是有这花朵的漂亮颜色,亮亮的眼前掠过,有画师,用笔墨沾染了丹青的缤纷五彩,绘出来世情风俗画卷,定格下一个个美丽的瞬间。


剧名的きらら其实是云母的意思,浮世绘有一种技法,背景刷了云母粉,亮亮的闪着光辉的。


也许是说,你的日常中,若是有一瞬感觉到美丽了,那一瞬间,便也造就了这辛苦隐忍的浮世中,那一些闪烁着光辉的漂亮的日子。